想一眼辨識《天下長河》的類型是比較困難的。
看名字，它是標準的歷史正劇范兒。它也的確身賦歷史正劇的基因。但多看幾眼就會發現，它又有很多詼諧和反諷的段落，從表演、臺詞、配樂上來說，不是傳統正劇的打法。
從結構上來說，變洪水為安瀾是主線，靳輔、陳潢為代表的河臣與明珠、索額圖為代表的權臣多有拉鋸，在康熙皇帝的居中調停下，治河取得了明顯的成效。
故事又明顯分成了多條線，康熙皇帝還要平三藩、治貪腐、修明史、靖內宮，創造一個太平盛世。平三藩和修明史算是側寫，治貪腐的筆墨可不少。
如此一來，“天下長河”既是一個偏正片語，全劇以治水為題眼。同時也可以是並列片語，“長河”是表達的重點，“天下”也是同等分量。
因為表達是多元的，感受也是多樣的。看到正劇時會牽動憂國憂民之心，看到喜劇時不免會心一笑。看到黃河氾濫時不免感歎特效之鬼斧神工，看到複雜朝局時又會為康熙捏一把汗——明知道他終能乘風破浪。
這是一部對傳統正劇觀眾有捲入感的劇集，也是一部製造友好氛圍連接年輕觀眾的作品。這裡有在互聯網時代打通次元壁壘的嘗試，也有用喜劇把正劇運往新生代舒適區的努力。
從目前的觀眾回饋看，表達的微言大義處有人領會，亦莊亦諧的混編結陣也有人領情。
聊正事
這部劇開篇用了不少CG特效。那個如夢如幻的水下城，盡顯了黃河沿岸的歷史變遷。而那個卷天卷地而來的“黃龍”，又有了災難片《完美風暴》的既視感。
都說古都開封地下14米的黃土中，層列著六座歷史名城：大樑、汴州、汴梁、汴京和明清開封。漫長歷史中的地質變化和黃河改道，引發地基沉降和黃土堆積，將一座座曾經繁華的城市掩埋。
土下有城，水下也有城。“水下城”帶來了歷史的縱深感，黃河潮突出了治水的緊迫性。
片尾的主題歌再次點題：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所有人都是歷史過客，治河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明清兩代治河，官府的首要目的是確保運河通航，漕運暢達。短視帶來了治理成果的反復，黃災屢治不愈。而靳輔、陳潢希望治標又治本，既保國家的財政命脈，又造福沿河民眾。
第一集，黃河水衝擊著大壩，安徽巡撫靳輔（黃志忠 飾）匆匆趕來，率領民眾抗洪護壩。17天過後，大堤被沖決，靳輔也被捲入水中。更糟糕的是，他雖然被人救下，卻成了“炸堤”的罪臣和欽犯。
全劇故事在危機中展開。治河是技術活兒，治河本身很難形成戲劇書寫。治河要涉及到人權、財權、兵權，有權的地方就有爭鬥，就有了戲劇的依憑和抓手。
靳輔忠於王事，老成堅韌。陳潢（尹昉 飾）天真放曠，不尊“王化”。這兩個人都非主流，縱然有康熙皇帝（羅晉 飾）力挺，那也必然面臨重重困難。
河道官員一茬又一茬，為何你們就行？他們首先要為自己爭得信任和支持。在御前的最高河務會議上，他們推出了實地踏勘和研讀古訓後的方案：束水攻沙，久久為功。
雖然有反對派，但科學治水自有篤定的說服力。花錢如流水嚇住了戶部，三十年為期石化了群臣，所幸康熙是個有遠見的帝王，他乾綱獨斷任用了此二人。
精彩的朝堂辯駁後，是激烈的系統內部爭議。河道衙門裡有尸位素餐者，也有精明能幹者。把有為者選出來，把庸碌者踢出去，這是靳輔正位河道總督後首先要做的事。
年年治河，為何這套法子就行？陳潢與河道官員們展開了舌戰。挖寬河道不如束水攻沙，兩道大堤不如減水壩更靈。學術上的疑雲廓清之後，蕭家渡、高家堰、清水潭的工程就展開了。
靳輔和陳潢實心用事，但勞模作風適合報告文學，不適合戲劇書寫。於是，另一層較量又展開了：治水被貪腐掣肘，築壩和反腐同時並進。
前任河督王光裕案發自殺，現任的河務官員王登選依然在前方“緊吃”。靳輔接的是爛攤子，帶的是一支良莠不齊的隊伍。
朝中有明珠（公磊 飾）和索額圖（梁冠華 飾）在經費上橫擋豎攔，地方各級官員也不想為了河務大動干戈。兩江總督阿席熙（趙亮 飾）還想把皇上給的救急銀子拿去填自己的虧空。
可以說，層層扒皮，步步有難。靳輔是苦幹的直腸子，陳潢是官場局外人，他們本質上對付不了這些老虎和蒼蠅。這就要靠康熙遠程遙控，並派出能員幹吏排憂解難。
這部劇並非捋著史書照貓畫虎，而是沿著基本的歷史框架演繹一段戲劇故事。陳潢巧鬥金文祥和高士奇（陸思宇 飾）智取阿席熙，都三翻四抖，曲折驚險。
在故事推進中，《天下長河》聊了正事，也罵了奸邪。
罵奸邪
罵奸邪，一直以來就是兩路寫法。一路是正面剛，朝堂對壘，生死立見。另一路是嬉笑怒駡，極盡諷刺。《天下長河》是後一種。
歷史上康熙朝實有二位權臣：明珠和索額圖。他們是康熙的得力助手，同時也明爭暗鬥。這部劇賦予了這二人更多的喜劇色彩：媚上欺下，彼此構陷。
明珠是科舉出身，索額圖說他是“窮酸”。索額圖是侍衛出身，明珠說他是“粗坯”。河務上的腐敗與索額圖多有牽連，他要捂蓋子。明珠想借機扳倒索額圖， 他要揭蓋子。
這就有意思了。以往，無論是《宰相劉羅鍋》還是《鐵齒銅牙紀曉嵐》，都是忠奸鬥。和珅是不變的反派，忠臣則是劉墉和紀曉嵐。而這次惡鬥的雙方都是奸臣。
但鬥爭方式是不變的：鬥爭不休，鬥而不破。每到這樣的段落，編劇兼導演張挺就化身頑皮的說書人，引經據典構築諧趣故事。而公磊和梁冠華則自覺組成歡喜冤家，相生相剋，相愛相殺。
在王光裕事敗後，明珠搶先去見康熙，預演了索額圖覲見時的嘴臉。果不其然，索額圖進來後逐字逐句按照明珠的模仿展開了表演。
這就是《西遊記》裡“豬八戒巡山”的化用啊。明珠是料敵機先的孫悟空，索額圖是照本宣科的豬八戒，康熙是裝糊塗的唐三藏，臺詞是“師父問我是什麼山，我就說是石頭山..……"。
索額圖的豬八戒事蹟還有詩歌為證：“無數東西天上飛，東一堆來西一堆。莫非玉帝蓋金殿，王母娘娘篩石灰”。這是借用了狗肉將軍張宗昌的詩句，塑造一個不學無術又附庸風雅的大人物。
明珠的“窮酸”事蹟有金元寶為證：給皇上做壽，他不挖空心思準備禮物，而是直接上黃白之物，並且在每錠元寶之下刻上自己的名字，以便宮裡人什麼時候都能念他的好。
明珠和索額圖是在康熙晚年才倒臺的，編劇沒有辦法讓他們過早退場，就用了這種損友互鬥的方式來講故事。喜感由此而生，CP感也由此而生。
同樣形成CP感的還有高士奇和徐乾學（趙麒 飾），陳潢和於振甲（蘇可 飾）。
高士奇是弄臣，也是幹才。時運不濟時，在索相府中當師爺，對“石灰”詩評以“擂鼓四通”（不通不通不通不通），遭到痛毆。後來成了皇帝的代筆之人，一夜之間應有盡有。高士奇的遭遇，寫盡官場的勢利和冷暖。
徐乾學是文人，也是官迷，他給劇情添加了不少笑料。未中進士前故示悠閒，一旦高中當場痰迷心竅。豪情萬丈來到翰林院，見滿院人打太極拳頓時心涼。拿著一萬畝江南水田兩處行賄，得到任用後又手足無措，敗下陣來。徐乾學的浮沉，足見讀書人的可憐和可悲。
這二人是被官場異化之後的怪獸。而陳潢和於振甲則有著幾乎不能改變的執念。陳潢不通俗務，只管治河。于振甲則是理學修行，清夜捫心。兩個人每次見面都有碰撞，由水火不容而並肩戰鬥。
靳輔和陳潢當然也是一對CP，不過他們是心意相通的生死搭檔，是在基層苦幹實幹的千古名臣，說CP就有些輕浮了。
劇集行業在過去十年中二水分流，觀眾對“嚴肅”的耐受力是下降的，但對“鬆弛感”的歡迎程度是上升的。CP敘事，有反差橫生的喜感，因應了觀眾趣味的變化。
重述歷史
如果把視野再打開一些，會發現這部劇不只是寫了治河的功業，塑造了幾個活靈活現的戲劇人物，它有著更豐富的時間軸和更大的野心。
開篇就是雨中的紫禁城，諸事待決，皇上卻跑景山去了。皇上為什麼老是往景山跑？因為內憂外患。外有三藩之亂，黃河決堤，內有中宮無主，妃嬪狐疑。
前朝，康熙想辦的每一件大事，都有國庫空虛的掣肘；每一次振作朝綱的嘗試，都有權臣當道的阻力。回到後宮，心裡湧動著母親死因的謎團，提防著妃嬪勢力的奪嫡。
這條時間軸上，康熙經歷的事無巨細一一顯現，“長河”之外的“天下”日漸清晰。換個角度看，這是另一版的《康熙王朝》，是多年以後電視劇從業者對那段歷史的重新審視。
羅晉扮演的康熙比陳道明當年扮演的康熙更苦，更隱忍一些。2000年是大男主盛行的時刻，叱吒風雲的千古一帝符合人們心目中康熙的形象。如今時過境遷，疫情三年又極大地衝擊了人們駕馭生活的確定感，因而螢屏上這位康熙爺，也就有更多的不得已和無能為力被看見。
在皇后病亡的悲劇發生後，康熙是隱約承受著指責的。在不得不同意處決靳輔之子時，康熙的眼眶裡噙著熱淚。
在大堤上燒毀貪腐官員的名冊，康熙貌似是有些懦弱的。但國本未固，四面起火，用人之際不敢大開殺戒，是他本能的選擇。
國政連著黨爭，一案接著一案，山嶽般的壓力，血海般的干係，康熙有著常人的猶疑，更展示了超越常人的膽識和能量。這樣一番在隱忍中做出來的事業，這樣一個在定力中成長起來的帝王，能給人以設身處地懷想的空間。
寫了至正之人，也寫了灰色之人。寫了天真之人，也寫了粘稠之人。寫了基層幹將，也寫了高層博弈。《天下長河》在史筆和傳奇之間別開天地，在不同的表演風格之間跳動不拘。有些元素融會貫通了，有些地方顯得旁逸斜出。欲知後面還會抖出怎樣的色彩和驚奇，且定睛觀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