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舞臺藝術還是影視劇,給人帶來歡樂的喜劇總是頗受歡迎,歡笑間不僅獲得了審美愉悅,也緩解了精神壓力。需求敦促供應,隨著創作實踐深入發展,喜劇形成了一些創作模式和評價標準,其中,笑中帶淚被認為是高級的喜劇,不讓觀眾哭一鼻子,似乎就落了下乘。於是觀眾看到,不少本來很好笑的作品,總會有一個悲情乃至刻意煽情的尾巴。這常常令人疑惑:這是喜劇嗎?
從歷史上看,什麼是喜劇、什麼是優秀的喜劇,不同的哲學家、文學家給出過不同的解答。人們較為熟悉的大約是魯迅先生的說法,即喜劇是將人生無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實際上,對於喜劇的探討已有千年歷史,亞里斯多德認為喜劇模仿的是比一般人“差”的人物,可笑的東西對旁人無傷,不至於引起痛感的醜陋或乖訛。黑格爾認為,喜劇就在於指出一個人或一件事如何在自命不凡中暴露出自己的可笑。總體來說,在歐洲傳統觀念中,喜劇主要是對負價值的諷刺和暴露,以此實現對正向價值的認可。相較而言,從中國古典的喜劇創作、喜劇理論來看,以肯定審美客體的價值來寄託理想的樂觀主義精神,則佔據主流。
可見,優秀喜劇的標準應該是多元的,在笑聲中傳遞溫情、催人淚下當然沒有問題,在笑聲中反思自我、觀照世界,也頗有價值。不同的訴求之間沒有高下之分,僅僅是偏好差異。舞臺小品《你好,李煥英》在笑中帶淚的思路上做到了很高的完成度,同名電影作品將此發揚光大,創造了票房奇跡,這值得點贊。與此同時,話劇《陽臺》的嚴密精巧、嬉笑怒駡,也極具魅力且發人深省,市場回饋證明了觀眾對它的接受和喜愛。還有不少作品並沒有很大的藝術野心,不過是希望觀眾看過之後能夠開懷一笑,只要不流入低俗境地,那也是很好的。
其實,觀眾對藝術作品的風格、類型通常比較寬容,他們在乎的是品質是否上乘、觀感是否優越,至於笑中是否帶淚,則並不是重點。相比之下,容易自我畫地為牢的反而是創作者。在某部笑中帶淚的喜劇大獲成功後,不免追隨者群起,競相效仿,甚至不惜犧牲作品情節的原有邏輯,也要強行賦予一個讓人哭出來的尾巴,可這樣一來,眼淚反而顯得廉價而無趣了。畢竟,主創處心積慮的“引導”,配合音樂渲染、舞臺技術手段輔助,讓觀眾哭出來實在是太過容易,“喜頭悲尾”“耍貧嘴+強行拔高煽情”這類能夠快速上手、批量生產的套路,已經引起不少人的厭倦。
更進一步來說,一部看起來笑中帶淚的喜劇取得了成功,人們可能就想當然地認為,其成功秘訣就在於笑中帶淚,但實際上果真如此嗎?未必。一部作品真正走進觀眾的心裡,靠的是高品質創作帶來的情感與價值認同,觀眾記住一部作品,並非因為自己看的過程中流了多少眼淚,而是作品中的人和事,與自己的情感和人生達成了有效的共情與共鳴。仍拿《你好,李煥英》來說,無論舞臺版還是電影版,出彩的都不是演員觀眾滿臉淚痕這一表像,而是背後的母女深情,如此真摯卻又充滿遺憾的情感,怎會不動人?再如創下國內小劇場單輪演出紀錄和連續駐演紀錄的話劇《奮不顧身的愛情》,其中不僅有刻骨銘心的愛情,而且有青春飛揚的熱情,更有矢志不渝的熱血理想和盪氣迴腸的家國情懷,密集的笑點、淚點帶給人的觸動是多方位、深層次的,笑中帶淚是作品充分完成表達意識之後的順帶結果,但其魅力遠不是一句笑中帶淚可以概括。筆者相信,主創在創作上述這些優秀作品的時候,考慮的是如何把故事講好、把情感表達好,而不是煞費苦心地琢磨怎麼讓觀眾笑中帶淚。
說到底,喜劇創作不能從單一的預期效果出發設置相應的橋段,而是要從創作規律出發、從生活出發,抓住生活中那些值得讚揚的、需要批評的,心懷溫暖善意,用喜劇的手段將其表現出來。只要觀眾會心一笑,帶不帶淚又有什麼要緊呢?